晨光微熹时，老巷口的铁鏊子已腾起袅袅白雾。奶奶佝偻着腰在灶台前揉面，木擀杖敲打案板的声音与邻家公鸡打鸣的节奏混作一片。我蹲在门槛上，看面团在她布满皱纹的手掌里舒展成圆月般的饼胚，金黄的菜籽油在鏊子上滋滋作响，裹着葱花与薄脆的香气漫过青砖灰瓦，这是属于我的童年晨曲。

制作煎饼的工序如同在演绎一场静默的仪式。奶奶总会从陶缸里舀出两瓢山泉水，与玉米面、黄豆面按古法调和。面团要反复揉搓至"三光"——手心光、面盆光、面团光，这过程需要耐心与体力的双重修行。铁鏊子烧到八成热时，她手腕轻抖，面团便如白鸽展翅般摊成薄如蝉翼的饼皮。我至今记得她教我撒葱花时，要用竹筷挑起细碎的绿意，"要像撒星星那样均匀"，这个细节后来成为我理解"均匀"二字最生动的注脚。

煎饼的香气里藏着家族迁徙的密码。太爷爷从鲁西南逃荒至胶东时，将山东大煎饼的技艺与本地薄脆结合，创造出独树一帜的"跑马灯"——薄饼卷着肉末与粉条在铁鏊子上快速翻炒，因形似古代巡边官疾驰的灯笼而得名。每逢除夕，爷爷总要取出珍藏的祖传铁鏊子，教我辨认上面斑驳的划痕，那些凹凸不平的纹路里，似乎还嵌着百年前逃荒路上风沙的碎片。去年整理老宅时，我在墙角发现太奶奶手抄的《煎饼谱》，泛黄的纸页记载着"七分火候三分艺"的秘诀，墨迹旁有她用针尖刻下的"不欺暗室"四字。

煎饼摊前的烟火气里，藏着整个村庄的温情。春耕时节，农妇们常在摊前分食刚出锅的煎饼，面香混着汗水的咸涩在空气中发酵；夏夜里，孩子们举着冰镇煎饼跑过巷子，脆响惊起墙头打盹的狸花猫；秋收后，老人们围坐分食"丰收饼"，把花生、红枣嵌进饼里，说这是"给土地喂饱的甜"。最难忘那年台风过境，奶奶冒雨守着被水淹了半截的摊子，用最后的干面烙出三百张煎饼分给灾民，雨水顺着她的蓝布围裙滴在铁鏊子上，蒸腾的水雾模糊了她眼角的泪光。

如今站在城市玻璃幕墙前，我依然能清晰听见铁鏊子与面团摩擦的沙沙声。周末回到老巷，看见奶奶用智能手机直播煎饼制作，弹幕里飞过"非遗传承"的赞誉。她把祖传的擀杖放在镜头前，突然说："这杆杖比我活得明白，我走了它还在。"我忽然明白，那些在鏊子上烙出的不仅是食物，更是代代相传的生命年轮。当机械压面机取代了手工揉面，当外卖软件能送来千里之外的山东煎饼，我们丢失的或许不仅是火候的掌控，更是人与土地之间最原始的联结。

暮色四合时，我学着奶奶的样子摊出第一张煎饼。面香裹挟着旧时光漫上鼻尖，铁鏊子上的倒影里，奶奶的蓝布围裙与我的白衬衫重叠成同一道弧线。这传承千年的食物，终究在唇齿留香中找到了通向未来的桥梁——它不仅是乡愁的载体，更是文明在烟火中重生的见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