蝉鸣撕开暑气的第一缕裂缝时,我正蹲在院角的梧桐树下,看知了在树皮上刻下细密的年轮。六月的阳光像融化的蜂蜜,把柏油马路浇得发亮,连空气都变得粘稠,仿佛能拧出蜜糖来。母亲端着青瓷碗从厨房走出,瓷勺碰着碗沿叮当响,冰镇西瓜的凉意顺着瓷碗的纹路爬上来,在舌尖炸开一串清甜的气泡。
如果说夏天的第一幕是绿荫与蝉鸣的协奏曲,那么它的第二乐章必定是水的狂欢。村口老井旁的青石板上,总坐着三五个光着脚丫的孩子。他们把竹筒插进井底,看清水顺着竹节爬上来,再仰头灌进喉咙里。王阿婆的孙子最会戏水,总爱把木盆扣在头顶当船,载着几片柳叶当乘客。有次他忽然松手,木盆载着柳叶漂向河心,惊得芦苇丛里扑棱棱飞起一群白鹭,翅膀拍碎水面上的云影。
夏天的第三重奏藏在暮色里。当最后一缕夕阳把晾衣绳上的白衬衫染成淡金色,巷口的烧烤摊便开始飘出孜然与辣椒的香气。张叔的推车支在槐树下,铁皮桶里翻滚的碳火映着他花白的鬓角。我常趴在案板边,看油星在铁刷下迸溅成星子,听父亲用蒲扇驱赶着飞蛾,说这叫"赶夏蚊"。萤火虫从竹筐里飞出来时,母亲总会把装着薄荷叶的玻璃瓶递给我,说能驱虫,其实是为了让我别被飞虫吓哭。
但夏天从不只意味着蝉翼般轻薄的快乐。七月的暴雨总在午后突袭,乌云像打翻的墨汁泼在天际。我蜷在堂屋的竹榻上,看闪电劈开云层,雷声震得瓦片簌簌发抖。父亲在雷雨里扛着竹竿去巡田,回来时裤脚滴着泥水,却笑着说稻穗正在抽新芽。有年台风过境,老屋的墙缝渗进雨水,泡发了墙皮,却意外让墙根冒出几株野山莓,酸酸甜甜的滋味至今记得真切。
暮夏的傍晚常有晚风穿堂而过,带着河面浮萍的腥气与金银花的清香。我常搬着竹椅坐在井台边,看蜻蜓点水,看星星从井底升起。知了在梧桐树上歇了最后一班岗,蝉鸣渐弱成背景音,却让银河显得格外清晰。村东头李爷爷的收音机里,评弹声混着蝉鸣,在夏夜里织成一张温柔的网。
如今我站在城市高楼的玻璃幕墙前,仍能闻到记忆里的槐花香。地铁穿过隧道时,车窗映出我模糊的倒影,恍惚又看见那个蹲在梧桐树下数知了的孩子。夏天终究是会过去的,就像井水终究会凉透,但那些被蝉鸣切割的时光、被雨水浸泡的童年、被晚风揉碎的黄昏,都成了生命里永不褪色的底片。每当蝉鸣再次撕开暑气,我总会想起老井边的青石板,想起竹榻上摇动的蒲扇,想起那个被夏天吻过的自己。